三江化酒

爱我 恨我 依然

[权超]南来飞燕北归鸿

*有小凡高,但是无tag。


*本故事漏洞百出,但是完美的我不会写。如果您在阅读途中感觉到不通畅或者谜语人,是删减后遗症。


  “我说过的。”对面的人含着满满当当的笑容看他:“全杭州没有我走不了的路,没有我不能见的人。”


  张超冷冷看着金圣权,指着办公门就让他滚。金圣权从善如流,说滚就滚。


  惹上这个麻烦对于张超来说是一个纯粹的意外。如果不是应高杨的邀请去了一趟话剧厅,就不会撞上这位正当红的话剧演员金先生,而对方自称对他一见钟情。


  “你也可以觉得是蓄谋已久。”表白那天金圣权不由分说塞他一怀花:“张先生才名远播嘛,不搞密电的人也听说过你,数学天才,密码学天才。”


  张超看不懂他,金半城的独生子不做生意学人演戏玩票,遇见自己连票都不玩了托关系塞进情报处档案室。


  档案室完全是关系户们养膘的地方,金圣权每天闲得过分,哼着小曲儿走来走去泡茶叶,有事没事去张超办公室逗他玩儿。多数时候张超不理他,有时候心情好,会好声好气让他走。


  如果不是那天他从咖啡厅里出来就被金圣权一把捞进车里,也许他和金圣权就会这么平静无纠葛地相处下去。他刚想说话,金圣权就让他躲进座位底下,随即垂下了他长长的大衣遮住一切。


  车开出去没几步路,就有人亮证件要搜检。金圣权纯然乎又是不靠谱纨绔子弟的笑容:“居然也有人会怀疑我通匪吗?家父昨天还和周副委员长吃饭呢。”几个警员互相看一眼,确认了车里没别人,讪讪走了。


  司机一路开到金家别墅,张超才从座位下爬出来。金圣权专心致志玩手上戒指:“你是谁派来的?从重庆来还是——从延安来?”张超表情自若: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

  金圣权的视线终于移到他脸上:“听不懂就听不懂吧。”他打开车门:“走,和我回家吃个饭。”


  传闻里医药业的行魁并不倨傲,相当和蔼可亲地坐在张超对面,毫无商业巨鳄的威压,甚至主动举杯:“圣权刚工作不久,需要你们这些同事多照看。”张超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,草草吃几口就要离席,金圣权就安排人开车送他回去。


  司令部近日山雨欲来。有内鬼的传言在茶水间里沸沸扬扬,所有人彼此都在互相猜忌,除了金圣权仍然没事人一样无差别对着所有人友好微笑——反正没人怀疑他。


  大少爷优哉游哉泡咖啡,对着迎头走过来的高处长打招呼。顶着一张美人面的高处长好言提醒:“多事之秋,金公子还是回别墅多睡几个懒觉吧,情报处不是好地方。”


  他端着咖啡杯站了不出一刻钟,黄秘书就过来和他聊八卦。黄秘书消息最灵,话也多:“咱们的电报刚发出去不久,华北战场就有变故。上头怀疑潜伏在杭州的延安分子,代号剑兰,就埋在咱们情报处。”金圣权了然:“哦——我听说前两天还抓到一个。”


  黄秘书得意洋洋:“这个我清楚,审人时候我陪着处长去的。从咖啡厅抓出来的,代号是木棉。但是套不出来东西,也不是什么高层级。高处长那个手段……你知道的,这都问不出来。”金圣权缓慢地眨眨眼:“你们特务处的事儿,我情报处的人哪里知道。”


  “行,你不知道。你接着一心一意当纨绔子弟吧。”黄子弘凡端着杯子要走,金圣权再一次眨眨眼:“你也一心一意当心直口快的笨蛋呗。”


  下了班张超又被金圣权堵住。他试图绕过去,却被拦得严严实实。他质问对方你干什么,得到的回答一如既往:“我在追求你,这不是挺明显的,我送你回家,或者,你和我回家吃饭也行,我父母都很喜欢你。”


  张超有点恼:“谁和你回家吃饭。”金圣权低着头笑:“你觉得……如果我想揭发你,你有选择吗?”他再抬头已经换了一副无所谓神情:“走吧,我送你。”


  一路上张超都心神不宁。他确实来自延安,刀尖上走路,和木棉交接情报时浑然不知已经被埋伏。他不知道金圣权究竟是什么人,效忠于南京还是效忠于重庆,上司姓徐或是姓戴。


  他只知道金圣权总是用那种柔和而热切的目光看着他,明明比他年长,神情却像小孩。金圣权总是那样,慢条斯理地打量他,仿佛他张超有多金贵——也仿佛金圣权有多爱他一样。


  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,大少爷握着方向盘亲自开车。金圣权扮演纨绔子弟已经得心应手,他平视前方漫不经心似的地问张超:“你没必要这么危险的不是吗。”


  “凭你的天赋,可以去德国深造,那里有真正的大师,有更先进的密码机模型。”金圣权稳稳地转弯: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在白纸上反反复复演算,几百个矩阵算不出密码机三个转子转一圈。”


  车停在他家门口,金圣权转头看他:“你如果同意,明天就可以辞职,我出钱送你去德国,给你请最好的教授。不会让你白欠这份人情,到你功成名就的时候再还钱也来得及。”


  如果是太平年代,金圣权所说的实在是绝佳提议。即使是现在,他也不免为这种条件有一瞬的动摇。如此乱世,毫无顾忌地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,修读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东西,是何等诱人的好事。


  “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”张超最后淡淡地念出两句赤壁赋:“人生苦短,我只是想完成些什么,即使有朝一日身死,我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也已经恒久不灭如长江。”


  金圣权下车,绕过去替他也把车门拉开:“知不可乎骤得,托遗响于悲风。”他看着张超跳下车,和张超一起往那间小公寓里走:“你所说的“生命”是信仰,但是你好像忘了生命应该是生命本身,只有一次,而且顷刻就能结束。”


  张超想和他说,那么多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,山河破碎,流血千里,他想拼尽所学做点什么拯救这一切。但是他不能说,那是剑兰该说的话,而他此时此刻是张超。刚才那番似是而非的东坡辞赋,已经是他所能说的极限。


  他在门口停下,相当礼貌地告诉金圣权:“我一直效忠于情报处,当然没有生命危险。破译密电是我的工作,”


  金圣权直直从他制服的前袋里取出一粒密电人员配备的氰化钾。他把氰化钾放到张超手里,随即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。


  “只要你想,”金圣权的语气云淡风轻,似乎不是在谈论生死:“用你的指甲划破我一点点皮肤,让氰化钾渗进去,三分钟之内,这儿就不会跳了。”


  不事生产的大少爷有一双很漂亮的手,明显的青绿色血管里淌着温热的血,透过皮肤把温度递回张超手上。金圣权的表情仍然是平静的:“我们现在不是零和博弈。请你相信我,我只是需要知道,你是剑兰吗。”


  从他成为剑兰的那一刻起,张超就必须确保自己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百分之百的稳定。不要和人博弈概率,更不可能和人博弈感情。感情本身的不确定性太高,足以让许多既定的模型覆灭。


  他很久没有相信过谁,更遑论以致命的秘密博取未知的信任。然而金圣权的心跳就在他手心之下,他毕竟是活人,有不可避免的七情六欲,有感情不可控的瞬间。就在这一瞬间,张超理智崩盘的片刻脱口而出:“我是剑兰。”


  金圣权并不惊讶,他只是点点头:“你可以不是。”他把氰化钾妥帖地放回张超口袋里:“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,我可以帮你嫁祸给任何人。”


  “你到底是什么人……”张超终于禁不住问出口:“为什么要来和我合作。”他在心里补上后半句:而且还用这么疯的方法。金圣权很坦然:“我不是什么人。我说过的,而且很清楚,我很喜欢你,不想你死。”


  张超默然,他被金圣权一番话搞得无话可说。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,他一时有些头疼。感情是不可控变量,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刚才脑热,今天金圣权因为感情愿意维护他,明天说不定就能揭发他。


  他的手却忽然被金圣权拍了几下:“我不会举报你的。”张超加倍烦乱:“要是没事的话,就请回吧。”金圣权欣然点头,很爽快地走了。


  审讯室的地面布满发黑的干涸血迹。处长高杨坐在木棉对面,带着倦意伸了个懒腰:“你还是不想说吗?”黄子弘凡过去动作几下,静寂的审讯室传来骨骼断裂的闷响。高杨走到她面前,带着一点轻蔑:“对嘴硬的人,我有别的的办法。”


  “你应该知道,你们这条线上出了叛徒吧。”高杨话锋一转:“你猜我们是怎么说服他的?”他坐回原位:“我和他说,你看现在,外面照旧熙熙攘攘,血流过人死过一轮,活下来的人还不是一样吃饭睡觉做生意,国与不国,谁也不关心。你们今天一厢情愿为了他们死,却不知道别人在不在乎你们死,值不值得你们死。”


  高杨带着黄子弘凡出了审讯室,留着木棉让她自己想。刚出门三五步,黄子弘凡马上就赞他:“高处长是攻心的天才。”高杨停下脚步,转过来看他:“你也是恭维人的天才。”


  “他们里面有内鬼,我们里面也有。”高杨随即走得离黄子弘凡更近:“会是你吗?”黄子弘凡有些猝不及防:“处长您说什么呢,我哪有那么聪明。”


  刚送走金圣权,张超几乎是即刻就瘫倒在椅子上。作为剑兰,他近日的运转已经大大超出负荷。他错信了华北方面钓鱼的假情报,传错了消息,让自己和同伴处于暴露的风险中。组织内部已经出现叛徒,他尚且没找到是谁。木棉还在牢里等着他救。现在偏偏又搅进来金圣权,更让他没有一丝办法。


  司令部在百乐门办了一场隆重的舞会,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都收到了邀请,张超看出几分鸿门宴的意思,但是也不得不去。舞池里金圣权鱼一样滑过来拉住他的手,甚至非常自如地顺着他跳了女步。张超不由皱眉:“……不要胡闹。”


  金圣权和他靠得很近:“我没有胡闹。我们现在是共犯。”张超在舞曲中不着痕迹地和他拉远了一点:“现在不是你们家投资做生意,你搅进来什么也得不到,真到了生死关头,我顾不上你——”他忽然跑题:“为什么你的交谊舞跳得这么熟?”


  “我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。”金圣权拉着他转了个圈:“你有想过从你的组织那里得到什么吗?正如你愿意为了你的组织付出,我也一样愿意为了你付出。有人愿意为了理想死,就有人愿意为了爱情死。”


  提琴曲戛然而止,金圣权却没有松开他的手:“至于第二个问题,我会单方面地理解为你因为我和别人跳舞而吃醋。”


  张超刻意忽略了他后面那些话:“这种付出不是要你花钱……这是要命的。”金圣权和他凑得更近,那双含情带梦的好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他:“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风险的嘛,我心里清楚。”


  你不清楚,张超在心里想。死亡不是你话剧里灯光暗下去演员带着妆躺倒,也不是你向往的西洋诗歌里一笔悲情注脚。死了,就是真的死了。他挽着金圣权的手微微收紧:“别说疯话。”


  色彩绚烂的灯刹那间全都熄灭,只有三楼的顶灯仍然亮着。黄色制服的日本人拄着手杖登场,他的中文已经很流利:“各位今晚都不能走,或者说,在我们找出剑兰之前都不能走。”


   百乐门从里面重重落了锁。黄子弘凡已经习惯了给高杨汇报情况:“密电科的张超,档案室的金圣权,警卫队的龚子棋,司令的秘书陈博豪,全都在这儿了。”


  高杨往下略略望了一眼:“真是敢抓。这些人身上哪个不是功勋累累或者家世显赫。”他旋即自嘲地一笑:“不过当狗就是要早晚做好死的觉悟。”


  六个人分三间休息室,金圣权得心应手扮纨绔子弟,吊儿郎当挂在张超身上理所当然地和他挤进一间房。刚进房门他就往窗台一站:“今晚月亮好圆啊!所以我们下一步做什么?”


  张超叹气:“你猜这屋子里有多少监听器?”金圣权懒洋洋靠在窗台:“监听就监听,咱们也不会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,我是问你一会儿想干点什么,要是没事做的话可以下一楼大厅听我弹琴哦。”


  “你别总是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,总是这样看着我,就好像你真的爱我一样。”张超闷闷坐在床上:“劝你还是适可而止。”


  金圣权不声不响贴过来,和他靠得很近:“我本来就很爱你,百乐厅里剿总来的人都能看出来。”后一句话他贴到张超耳边极轻声地说:“我会帮你把这盆脏水泼到别人身上。”


  张超在他手背上敲下一串摩斯密码,【情况复杂 你帮不上忙 设法迅速抽身】,就再没和他多说话。他自己脑海里翻涌过千万种计划,一看大少爷还坐在床头愣愣地摸那一小块他点过的皮肤。


  这倒是把他给气笑了,这人就没和自己拿一套剧本。


  “陈秘书的位置套情报容易;金圣权和张超走得太近,说不定也有什么目的。”高杨压根无所谓监听:“张超接触的密电层级高,人也聪明,可是聪明得太不遮掩,倒不像了。”


  黄子弘凡听得一愣一愣:“那龚大队呢?龚大队每天走在外面像死神一样,莽夫一个,怎么还怀疑他。”高杨在这时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:“大概百乐门需要保安。”


  隔壁房间里金圣权的话头却截然不同:“陈秘书和黄秘书,看起来像是旧相识。”张超并不惊讶:“他们两个都是和谁都能要好的脾气,应该有私交。”


  “不是私交,是旧相识。”金圣权无比笃定:“在我们被封锁起来之后,他们对视的那个眼神,也许所有人都没注意到,但是我注意到了。那可不像是官场上的点头之交,完全是旧友穷途相逢。”


  第二天众人坐在一起吃早饭,负责调查他们的松井在张超叉起面包片时骤然开口:“各位吃完了饭,就一起去地下室。”


  实际上远没有等到他们吃完饭,就被安排着进了地下室。木棉被绑在正中央的架子上,旁边已经站好了拿刀的医生。六个人眼睁睁看着锋利刀刃飞快卷过她的皮肤,带下几片滴血的薄肉。


  屋子里回荡着尖锐的惨叫,见惯此景的高杨和黄子面不改色;传闻中杀人如麻的龚子棋仍旧冷着脸;陈博豪被冲击得扶着墙吐;金圣权只是不忍地皱眉闭眼,他下意识去抓张超的手,发现张超虽然僵硬地站着,看起来没什么波动,手已经冰凉。


  很快就有人给她包扎撒药粉,确保她还能活下去。松井看着他们的反应满意地拍手:“这样的场景,你们每天早上都会看到,直到她死了或者剑兰站出来为止。”


  龚子棋面无表情,高杨和黄子去扶吐得头晕的陈博豪。张超强作镇定,被金圣权拽着出了地下储物室。


  张超刚走到门口,就听见黄子弘凡惊呼一声。他刚回头,金圣权已经遮住他眼睛:“别看,木棉死了,全都是血。”张超想说刚刚已经看过那种画面还有什么不能看的,又后知后觉地捕捉到木棉死了这四个字。


  他把金圣权手拿开时,龚子棋已经被几个人钳制住。谁也不知道龚子棋为什么忽然暴起,一飞刀扎进木棉的咽喉。松井气得举起手枪,陈博豪却在这时候劝他:“龚大队的功绩不少……不如先关押。”


   张超离人群最远,他极轻地和金圣权说:“龚子棋不想让她受苦。”金圣权说不出话,只是叹气。高杨最先转身问龚子棋:“龚大队,她是你什么人?”


    她是他姐姐。张超在心里回答高杨。木棉告诉过他,她一直在找五年前走失的弟弟。三七年时,日方进城几乎就是屠城,她们全家人四处奔逃,生死不知。


  木棉只说过弟弟有飞鹰刺青,就在昨夜他才在龚子棋身上看见。龚子棋刚刚一定认出她了,只可惜一别数年,姐弟见的第一面,就是最后一面。


  龚子棋没回答高杨,他被带离百乐门,押回剿总的监狱看管提审。他们被请离地下室,回各自的房间休息,在路上高杨忽然问张超:“你说龚子棋还能活几天?”


  “超儿是坐办公室的,比不了你们天天见血。”金圣权比他先回答,客客气气堵住高杨的话头:“他吓得魂儿还没回来呢,高处长别逗他。”


  进房间的前一秒,张超飞速地低声和金圣权说:“她为我而死,我却至死不知道她的名字。”金圣权深深叹气,安慰似的回身抱住他一瞬。


  众人悉知龚子棋怕是没有活路,他与木棉万缕千丝的关系不日就会被审出。张超格外痛苦,无声地流了一夜的眼泪。


  金圣权一早就下一楼大厅弹琴。即使是受讯,他们在百乐门内也仍然行动自由,只不过处处有监听器。金圣权浑不在意,全当是合理休假。


  以琴声为背景乐,松井正在讯问高杨。“高处长喜欢这首曲子吗?”他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。高杨仅仅是摇头:“我不懂音乐,但是金少爷弹的曲子一定好。”


  “高处长的履历堪称毫无缺漏,也为帝国建功不少。”他弹了弹高杨的履历表:“一九四零年十一月,天皇的特使朝香宫男爵遇刺在北平。同年,高处长在北平任法兰西驻中代表的翻译,却在年底辞职并转投了剿总。仍然是同年,戴局长手下的特务莲塘叛逃,至今没有下落。”


  “昨天,高处长躲开龚大队的掷刀,那种轻灵敏捷,并不像常年只会在审讯室里不与人格斗的样子。”松井几乎是带着全盘的自信:“高处长已经做了处长,却从来没有拍过照片,好像也从不见报,更没有亲笔签字的习惯,需要出面的场合,都全权委托给了秘书。”


  高杨抿了抿唇。戴局麾下从无叛徒,因为叛徒到最后都会死。他明白过来自己被请入百乐门与追捕剑兰毫无关系,只是剪草顺带打兔,把被追查出军统叛徒身份的他一同处置。


  “没有地方能容下叛徒。”松井提醒他:“像莲塘这样优秀的特工,放在身边就像心脏边的刺。男爵的生命,你一定要赔。”高杨坐在他对面,表情淡然得像完全无关自己的生死:“我想再和几个人告别几句。”松井点了点头,当着高杨的面打开了监听器。


  大厅的琴声在高杨走到金圣权身边时戛然而止。高杨坐在琴凳上缓缓摘出自己的家传佩玉:“金少爷当然看不上,但也所值不少。如果黄子弘凡能活着出去,希望你多照拂他一点,让他离开剿总。”


  金圣权没收下那块玉佩:“你这么笃定我能活着出去。”高杨把玉佩搁在琴键上:“哪怕你更想张超活……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,一定是你。”


  他去找黄子弘凡时,黄子弘凡正蹲在室外的喷泉边玩水,喷泉百米外守着卫兵。黄子弘凡动作幼稚,神情上是一反常态的冷静沉肃,他站起来看高杨:“高杨,你这么好的人,不做叛徒该多好。不然我和你,也能做挂剑知己。”


  黄子弘凡把挂剑知己四个字咬得最重,眼里似有千万句话要说。高杨知道他不是喜欢掉书袋扯典故的人,神思一转,当即想到挂剑酬徐君。


  


  他知道黄子弘凡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,却没想到他是徐均可的人。他以为他和黄子弘凡是一对泥沼鸳鸯,没想到并非如此。黄子弘凡面对着他叹气:“如果你不是叛徒……我们还是能携手并肩。”


  高杨从他的语气里生生听出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意思。因此他模棱地告诉黄子弘凡:“你是个热血的人,但是关山难越。我只能说祝福你永远热血地,不后悔地走下去。”


  黄子弘凡露出和他极不相符的清淡笑意:“关山难越,但是总要试试才知道能不能越。我不会后悔。”他露出追忆的神情:“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你……莲塘的名字多么响亮啊,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会有很多爱逞英雄的年轻人在心里仰慕你,因为你入行,想和你见一面呢?只可惜没想到,我早早就见过,而我并不知情。之前我还想过,如果你不是给那帮人卖命的,我还真的有些……”黄子弘凡的话到此戛然而止,生生转折成一句:“高处长好走。”


  他少年时倾慕传闻中徐可均培养的最一流的特工莲塘,可惜那时候他已经投在戴局手下。现在也对处长高杨动过几分带着叹惋的喜欢,可惜高杨已经做了叛徒。命运的轮生生转动,他们总不在一条路上,他的喜欢总是注定打水漂。


  高杨扶着他的肩膀,嘱托一般最后低语:“我在钢琴里藏着也许你用得到的东西。”他随即退远:“等到离开百乐门,说不定你就是处长了,祝你青云直上,步步高升。”


  六个人进了百乐门,不出五日,就只剩下四个人了。松井不知道谁是剑兰,但是黄子弘凡和陈博豪已经知道了——他们都从中统来,金圣权实在不像,可怀疑的只剩下张超一人。


  夜里陈博豪送了幅素描画给张超:“张科长看看,我画得好不好。”素描上赫然是张超本人,被陈博豪画得神采飞扬。张超细细扫过那些排线和阴影,手上的咖啡杯便无意地一倾。


  “真对不起。”张超望向被毁了的画作:“一时失手。但是这幅画有人看见了要生气。”陈博豪自如把话接过去:“你和金圣权感情还真好。”张超没否认,随便寒暄几句就把陈博豪送出门。


  素描画里密密匝匝的阴影排线赫然是一列简单的摩斯密码——【你是剑兰 我与黄供于中统 俱知情 危中救国 不论政见】


  赣江一带局势正紧张,张超急于及时传递情报通知外部单线之中已有内鬼,情报不可尽信。战争拉扯至今,日方已有以战养战的意图,其目的一旦实现,后果不堪设想。他的心轻轻一转,已经定下了主意。


  明天正好是陈博豪的生日。松井假意摆了宴席,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请了有名的提琴手来。提琴手对大家彬彬有礼一鞠躬,开口简单寒暄几句,才拉了几个小节,张超即刻认出他是谁。


  他是和木棉联络过的鸢尾,张超和他素未谋面,但是听过他的声音。这样做无异于向他宣示叛徒就是鸢尾,看来日方不惜重饵,也要引他露出破绽。


  张超尽量表现出无知的坦然,故作无意地问金圣权:“你会拉小提琴吗?”金圣权当即表示自己会,提出要借提琴手的琴给大家来一曲。陈博豪看了一眼张超,随即提议:“那位先生会弹钢琴吗?不如二位合奏?”


  松井对这个提议点了点头,有意观察他们各自的神色和反应。张超全然只盯着金圣权自己看,陈博豪倒是看着钢琴,黄子弘凡对音乐似乎兴致不高,只顾着低头吃饭。


  一曲未终,弹钢琴的鸢尾就被琴键中暗藏的刀片割伤了手。他抱歉地给大家展示:“我可能弹不了了。”他想走回原位,没几步路就倒在地上。


  刀片上藏了毒显而易见,接触过钢琴的金圣权和提议他弹琴的陈博豪一时间最受怀疑。松井怀疑地看向金圣权:“这几天内,只有金先生一个人弹过琴。”


  “高杨也碰过钢琴。”张超忽然开口:“高处长死的前一天,他来了一楼和正弹琴的金圣权说话。他的手就放在钢琴键上,我亲眼目睹。高杨自知不活,故意想要杀金圣权致使日方与金氏交恶,金氏一家的纳税和进献,对于政府有什么样的意义,不用我多说。”


  他绕过去,捏住薄薄的刀片:“看起来像一把眉刀,可以确认是高处长的遗物,刀面上刻着高处长的徽记。”


  霎时间陈博豪变得格外可疑,然而他却从未接触过钢琴,也没在那天见过高杨。松井缓缓站起来,示意他们先把陈博豪关进审讯室。


  散了局金圣权靠在自己房门上喘一口气:“刚刚好险。”张超毫无波动:“不险。你从履历到家世,都太白了。唯一的错处,只有和我走得太近一条。你一定会安全地离开。”


  金圣权未来得及答话,就有人推开了他们的门:“松井先生有请——”来人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悠悠转过一圈:“金圣权先生。”


  金圣权匆匆地去了,过了不久就又匆匆地回来。他扯着厚胶带封了所有能看见的监听器,才去把张超钳制在床头,一张厚被子盖住两个人,金圣权和他鼻尖都抵在一起,轻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开口:“下水道里的锡纸团儿……你模仿了我的笔迹。你如果想要我替你死,你可以告诉我,我就这么难让你相信吗?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会想尽办法帮你的,张超,你可以开口让我帮你的,你为什么要骗我啊?你就没有一星半点喜欢过我……”


  他没有把话说完,因为他终于看见张超手里闪着红光的监听器。张超顾不得他错愕的神情,把被子掀开,刻意地开口讥讽:“没有过。”


  还没等他从千头万绪中反应过来,张超已经被等在门外的卫队带走。金圣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切。张超故意做局,确保他能从此地全身而退,即使代价是张超自己的生命。


  第二天清晨,松井就把剩下的三个人放出了百乐门。张超和高杨的遗体盖着白布,正摆在大厅中央,落在他们每个人眼里,成为无声的训示。


  金家早早派了车来接人,金圣权摇摇晃晃地走上车,似乎把魂魄都丢在了百乐门里。他父亲亲自坐在驾驶位上,先是宽慰地拍了拍他肩膀,随即目光落在他西装袖口:“这是谁帮你补的?”


  “是……是张科长。”金圣权垂目看向那几截针线,眼泪一滴一滴砸到袖口上。他记得那是去百乐门不久,他发现袖子磨破了,借机缠着张超让他帮自己补。张超说他是少爷毛病,没管他,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帮自己补好了。


  他父亲忽然沉沉地叹气,很突兀地踩了刹车,刺啦一声扯开那些针脚,从布料的夹层中取出一张小纸条。


  【内鬼已击毙 日将图赣江】


  金圣权在震撼中听见父亲的声音:“我就是他的上级。他所做的一切,都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。”金圣权苦笑:“他为了顺利带出情报,不供出您,刚被带去讯问就吞了氰化钾。”父子二人谁也没再多说话,只一路开回了金家的别墅。


  一九五六年,旅德归来的金圣权归国第一天就迎来了陈博豪的拜访。陈博豪在那场风波之后就从剿总辞职,不知道又转去什么其他地方潜伏,四九年后也没去台湾,只留在了杭州开花店。


  “张超本来嘱托我,等到你成家之后再把信给你。”陈博豪歉然一笑:“等来等去,十四年都过去了,我是不想再等了。”他拿出一件衬衫,翻开内侧露出复杂的密写,又拿出陈旧的母本:“你可以自己破译,或者我帮你。”


  金圣权强作镇定:“我选修过密码学,我自己来。”


  【请原谅我自私的剖白。上级曾下令,危急时分,可让你李代桃僵。半生多为大义羁绊,此时我存有私心,宁可就死,有局势所迫,也因爱之一念。若博豪如约,此时你应有妻有子,祝一切顺遂,早忘前尘。】


  十四年前,金氏的地下酒庄里,张超第一次反驳自己的上级:“您只有他一个孩子。”老金总只是沉沉地叹气:“我们也只有你一枚深钩。”张超摇头:“如果我们是为了平等来做这一切,就不应该三言两语就让无关的人替我去死。”张超站起来,走出隐秘的地下酒庄,完全不想继续这场商量。


  他几乎可以想到张超是如何趁着他睡得够沉写好了这封信,张超的安排如此妥帖,不惜带着自己对他的恨和不理解独自赴死,让自己毫无负担地成家立业,忘了他这个冷血的负心人。再在多年之后,由陈博豪转述他当年的一点私心。


  张超能写给他的终究有限,他只恨不得一句一句问张超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切,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轻而易举放下他,又或许他们当时可能有更周全的做法。他不想成全张超那些孤单的疯狂的英雄主义,他只要实实在在的活着的人。他和张超明明相爱过,可是他却懵然不知。


  久远的记忆早已模糊,他回头努力抓取记忆里的片段,最后只记得在百乐门的最后一个夜晚,张超和他站在窗前,远远看着月光下的西子湖。张超转过头对他微微笑了笑:“金公子今年好像才二十九岁……如果能赶上你三十岁的生日宴就好了,一定很热闹。”


  金圣权所知的只有一封遗信,他不会知道张超究竟如何珍爱他,珍爱到在张超不惧死的人生里,第一次起过偷生的想法。是因为有他的存在,张超百般筹谋过如何活下去,而同样也是因为他的存在,张超最后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。


  月亮不说话,西湖不说话,面对面的陈博豪不说话,他耳边只能听见十四年的张超的声音,穿过重重岁月对着他说:“好漂亮的月亮。”


  万事更迭,城门换帜,陈博豪那样的好容颜也有了年岁的痕迹,百乐门已经整改成了国有剧团。不改变的只剩下亘古明月,百年西湖,和被留在一九四二年的永远年轻,永远爱他的张超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end——

不会写这种题材,但是很想写这种题材下的感情触动,所以是硬写的,可以说非常不合理而且漏洞百出。题目是一首我很喜欢的诗,希望你也喜欢。


南来飞燕北归鸿,偶相逢,惨愁容。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。别后悠悠君莫问,无限事,不言中。

小槽春酒滴珠红,莫匆匆,满金钟。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。后会不知何处是,烟浪远,暮云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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