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哲凡】羊
*本文中所涉法律无参考价值。
在婚姻家庭律师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是，不要爱上你的当事人。没有想到有一天，作为一个刑诉律师，我也要用这句话来提点我自己。
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满面泪痕，双眼通红，形容憔悴的家庭主妇。她因为杀死丈夫而坐在我的面前，而我，会尽全力保护我的当事人。
她学过声乐，出身富家，即使是如今的困顿境遇仍然能看出三分贵气。她向我诉说的全都是她的不幸，所谓的被害人易怒，暴力，对她三年如一日的羞辱和殴打。在婚姻之中，她始终是温顺的羔羊。
做全职太太，不过是年少情深时一时冲动的选择。和社会脱节过一段时间，想要再链接上就没那么容易。她逐渐被迫成为丈夫眼中没有价值的米虫，自然得不到应有的尊重。
入行了很久，我在业内并没有做出什么名堂，只能勉强给自己混个温饱。对于刑诉案件，多数时候我都只是找到既往判例，象征性准备一下走个流程，但是这次真的不一样，我几乎动用了毕生所学，下载了我能找到的所有裁判文书。
情况并不算乐观，但还算是有余地。我会全力主张正当防卫，还会尽量提及死者的虐待行为，我会说这些只是激情杀人，初犯，偶犯，社会危害性不明显。
家庭中的琐事本来就混乱复杂，当时又只有两个人在场，凶器甚至只是摔破的花瓶碎片。这一切对于我的当事人来说都是有利的，当然，最有利的是，她现在怀孕了。
她苍白，破碎，神情落寞而无措。她反反复复说，她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，她只是被逼急了想要保护自己，没有想到丈夫居然就这么死了。
在社会关系调查报告中，我窥见的形象是温柔又善良的天使。她喜欢甜点，对朋友一向真诚和气，上学时成绩优异，乐于救助流浪猫狗，接触过她的朋友都说这其中一定有误会，凡凡不是这样的人。
我竭尽全力帮助她，一审二审时候拿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和信念感，虽然没能替她争取到无罪宣告，但是也争取到了判二缓三的结果，只要她三年内配合机关不再犯错，就不必再坐牢了。
出庭的一瞬间，她不少朋友都来感谢我，握着我的手说谢谢李律师，仿佛我真的是救世主大英雄。但是我的手心一直在出汗，我比谁都心虚。
我怀疑她不是激情犯罪，我怀疑她精心设计了一切。这些都太水到渠成了，偏偏他喝醉了没有还手之力，偏偏正好是孕期，偏偏是厮打中推到花瓶。我隐约中窥见这是一场计划过的“防卫过当”，或者说——这是彻头彻尾的，危险十足的预谋故意杀人案。
但是我不会说出口的。她那么绝望，没有什么法律来保护她的处境，她只能反手利用法律的缝隙，演一出戏来自己保护自己。
律师梦想的终端，大多都是法袍加身，或者成为大检查官。但是此时此刻，我的梦想注定不会实现了。我即将去把从前这套法律亏欠她的补偿给她，我要保护她陪伴她，成为她新的配偶，修复天使伤折的翅膀。司法维护多数人的公平，我维护她。
拥有一位有前科的爱人，很难在法律职业中接着走下去，更不必提高院神圣的大门再也不会为我敞开。但是现在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，我拥有一位世界上最温柔的妻子，我不想再维护法律的准绳，那些对我都毫无意义，我只想维护她。
我们开了一家甜品店，她很喜欢甜品，我很喜欢她开心时的样子。
我失手错杀了我的丈夫，起码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。
事实上不是，我是在确认自己怀孕后，故意在晚饭上开了瓶酒，故意激怒他，故意走到了电视柜边的花瓶旁。
民居里没有监控，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，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争执。所有人都只能听见我无助的呼救，都会觉得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。
我已经容忍了他很久，这是我唯一自救的手段，非常极端，非常恶毒，但同样非常有效。
他终于得到了在我心中他所应该得到的惩罚。
代理律师很年轻，看起来经验不足。我在他面前掉眼泪，我诉说我的悲惨，我的善良，我所有的无奈和痛苦。
他比我年轻，但我叫他哲哥，我说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，我只能依靠他。
的确，柔软有时候能击败刚硬，他显然已经被我打动，他说他一定会尽力而为。
但是今天不一样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什么，也许他在探究真相的边缘。我仍然只表现出我温和的无助，把希冀的目光倾注满他的双眼。
他会爱上我的，他会帮助我的。
我猜得很对，他很快就辞职，并且向我表白，我适时地做出了惊喜的表情和恰到好处的感动，泪眼朦胧地扑在他怀里。
他想法简单，正义感也朴素，善心泛滥起来会昏头，也许这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优点，但恰恰好是我需要的一切。
于是在我看到花束和戒指的一瞬，我故意迟疑了很久，然后说出那个蓄谋已久的答案：
“我愿意。”
参考判例：朱某李某恋爱纠纷案（正当防卫）；温某烧卖案（防卫过当）；覃某兄弟案（防卫过当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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